Chapter 9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

  不經意間聽到某一首歌,某一段旋律,就會瞬間回憶起某段時光裏的自己。或大學,或高中,或看見曾經在自己座位旁,那張用粉筆劃下著白線的青澀臉孔。

  怪獸在失蹤前借我一卷金城武的專輯卡帶,裏頭有一首歌大概是這麼唱的:“oh my baby,為了什麼,相愛總是變成空?因為我愛你不能在分手以後,才將你身影充滿心中,因為我愛著你,就不能讓你走。因為我愛你,不能在分手以後,才將我的好……”

  這首填詞癡情到近乎白爛地步的歌,就是我十六歲夏天的主題曲。

  升高一的偽暑假,是每間補習班瘋狂的“搶人祭”。

  我想在台灣任何一個地方,沒有一個準高一生逃得過這樣的補習班大拜拜,學校門口與書店門口的工讀生、派報夾頁廣告、直接從畢業紀念冊抄下地址大剌剌駕到的宣傳單上,全都是邀請試聽的補習班介紹,並拼命強調去試聽就可以拿到一大堆有益大腦的免費講義、與無益大腦的漂亮筆記本。

  許博淳也拉著我,騎著腳踏車一起穿梭在彰化各式各樣的補習班裏,假借試聽之名,尋找我們喜歡的女孩身影。

  許博淳這個傢夥,頭很大,後腦勺是垂直扁平的,說話有時會結結巴巴是他的特色,把任何笑話講到冷掉、餿掉是他悲慘的天分。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個朋友之一,裏頭也只有他沒有喜歡過沈佳儀,所以許博淳便成了我無話不談的內褲交。國三時我喜歡上李小華,許博淳喜歡上李曉菁,在互相吐露戀愛的秘密後,我們的結盟關係更形緊密。

  多年以後我深刻了解到,兩個大蠢蛋的結盟,除了堅定彼此的友情,對於愛情的作戰可謂一點意義都沒有。

  回到那個充滿補習班試聽課程的夏天。

  我們的算盤很簡單。基於我們是兩個害羞的半熟男孩,不敢打電話將女孩子約出來的那種害羞,所以我們決定調查李小華跟李曉菁在哪間補習班試聽,然後持續追蹤,最終目標是要跟她們一起上同一個補習班,鎖定,死咬著不放。

  “這樣會有用嗎?”我狐疑,但沒有多做抵抗。

  “告訴你,絕對有用,至少絕對比你在那邊騷擾她家的狗還要有用。”許博淳說得斬釘截鐵。

  “可是她家那只湯姆其實還蠻好玩的,跟我是越來越熟。”我抓抓頭,心不在焉看著講臺上說得唾沫橫飛的補習班老師。

  “喂,不要幫她的狗亂取名字,你這樣會讓它搞混……”許博淳,漸漸趴在桌上睡著了。我們醉翁之意不在好好上課,只要一發現沒有李小華跟李曉菁,我們就開始陷入昏睡。

  但整個夏天,混帳啊我們全都撲了空,平白無故當了兩個月的用功好學生。

  說到李小華她家那條狗湯姆,真是有夠冤的一場奇案。

當初我跟李小華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候,我們都在她家巷子口前就揮手道別,所以我只知道李小華家大概的位置,卻不清楚正確的住家是哪一棟房。

  就在李小華在聯考前夕將我整個踢出她的生命後,畢業紀念冊的通訊簿就派上了用場。我騎腳踏車,尋著通訊簿上的地址“成功路15號” ,來到李小華她家樓下,此後來來回回,一直期待著可以用“偶遇”的方式重新擦出火花。

  她家樓下經常都將門鎖住,只放著一條將日子過得很無聊的大白狗守著。

  “沒關係,你無聊,我更無聊。”我蹲著,手裏晃著從7-11買來的大熱狗。

  “……”大白狗無聊到喪失不亂吃東西的自覺,張嘴就啃走大熱狗。

  從此,我們便成了“我買熱狗它吃熱狗”的忠實夥伴,而它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名字,湯姆。我硬取的,它也承認,比如說……

  “湯姆,吃熱狗。”我停下腳踏車。

  “……”大白狗,不,湯姆坐好。

  吃完大熱狗的湯姆總是陪著我,駐足在李小華家樓下,看著二樓透著黃光的落地毛玻璃。我深情款款聽著從裏頭傳來的鋼琴聲,湯姆則吐著舌頭東張西望。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會彈鋼琴……天,還彈得那麼好。能夠喜歡上這麼有才華的女生真是太幸福了。”我感嘆,想像著李小華雙手輕撫鋼琴的模樣。

  “……”湯姆舔著沾在地上的番茄醬。

  “你也一樣,李小華也沒跟我提到你,大概是你長得太醜了。不過沒關係,只要認真起來你也可以過得很帥氣。喂,你有沒有在聽!”我睥睨著湯姆。

  “……”湯姆自顧自舔個沒完。

  “對了,再跟你提醒一次,我叫柯景騰,也是你未來的主人,快點熟悉我的味道吧,以後可要對我忠心耿耿。”我雙手環胸,看著二樓自言自語。

  吃得乾乾淨淨,湯姆的頭磨蹭著我的褲子搔癢。

  我蹲下,拍拍它的笨腦袋。

  人家都說擒賊先擒王,我卻是從一條狗開始賄賂起。我捏著它的大臉,說:“話講在前頭,你吃了我這麼多條熱狗,以後有機會我在李小華面前表演跟你很要好的時候,你可要配合一點,不要讓我漏氣。”

  湯姆一直嗅著我,好像想從我的身上找出第二條熱狗似的。

  “沒了啦。”我拍拍它,跨上腳踏車,癡癡地看著二樓的黃色光毛玻璃離去。

  夏天快要過去,隨著熱狗一條一條消失,我跟湯姆也越來越要好。

  每次從李小華家前騎腳踏車離去,我呆呆地看著二樓的脖子仰角,漸漸往下低垂,變成意猶未盡地看著吐著舌頭的湯姆,揮揮手,答應它下次會多陪它一點。

  “喂,你家主人為什麼不理我了?明明聯考就結束了啊。”我問。

  “……”湯姆還是吃著熱狗,這是它唯一的興趣。

  “會不會是我個性太輕浮了……不對啊,我這個人一直都很不可靠,從你家主人一開始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這種人啊。”我困惑不已。

  “……”湯姆淌著舌頭。

  “難道你家主人,不想把《宮本勇次又帶刀》的熱血故事給聽完嗎?後面超精彩的呢。”我越說心裏越難過,終於嘆氣,“誰說十六歲的男孩不懂愛情?那我心中的酸跟苦,又是怎麼一回事?”

  湯姆當然沒有回答,它只是用最擅長的方式陪著我。

  快要開學的新生訓練結束,有一天,我穿著還沒繡上學號的制服經過李小華她家,猛地發現湯姆不見了,它的小狗屋也不見了。

  我跳下腳踏車,看見門口鐵門拉下,上頭貼著一張紙,上面寫的話我到現在都還會背:“郵差先生,我們搬家了,請不要再將報紙跟信送到這裡。謝謝。”

  瞬間,我的視線無法對焦,思緒一片空白。

  這是怎麼回事?
Chapter 10

  精誠中學的高中制服,男生是咖啡色的長褲,女生是咖啡色的窄短裙,配上最普遍的白色上衣,藍色的布書包。分班制則是用一個冠冕堂皇的順口溜:“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禮”。

  扣掉跑去念彰化女中的同學,我們這些從精誠中學美三甲直升高中部的老朋友,對於繼續在同一間學校唸書這種事感覺稀鬆平常,並沒有突然轉大人的錯覺。更何況,我們忠班的導師竟然還是賴導,真是連最後一點新意也被榨盡。

  沈佳儀、黃如君跟楊澤于選了社會組,被編到同一班,和班。

  其餘的人幾乎都選念了自然組,分別被編進忠、孝兩班,但分成兩班只隔了面墻,老師差不多都一樣,我們打打鬧鬧的樣子也就跟國中時期沒太大差別。

  我跟阿和再接再厲繼續同班,展開一場為期三年慘烈的戀愛角力。

  阿和當朋友非常的棒,當情敵則讓我不知所措。

  可能的話我非常不想討厭阿和。

  如果你討厭你的情敵,意味著你除了討厭他,其餘的都不能做。這只是證明你樣樣都不如他,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在情緒上做個敵對。

  所以我一直跟阿和維持非常友好的關係,真真誠誠地對待。只是在愛情決勝負的關鍵上,我們都不曾松過手。

  真的是,非常辛苦啊!

  多年以後,阿和在彰化縣政府旁的茶棧,坐在我對面,聽我說起這段往事。

  “柯騰,既然你那個時候就很喜歡佳儀了,為什麼還可以一邊喜歡小華?”阿和不以為然,他算是個愛情基本教義派。

  “這算什麼問題?一次喜歡兩個女孩有什麼好稀奇?很多女生也常常一邊喜歡劉德華,一邊喜歡張學友啊!”我老實回答,語氣漫不在乎。

  回避情感才是最不正常的事。

  人如果無法在心底深處感受靈魂的所有嚮往,情感才會變得殘缺。

  真正認識了情感------自己獨一無二的情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才有“大人的成熟世故”跟“小鬼頭的義無反顧”的差別。對我來說是這樣。

  “哪有這樣的?誰跟你一樣?”阿和啼笑皆非。

  “這種事我能有什麼辦法,喜歡上就喜歡上了。”我看著胚芽奶茶上的泡泡。

  是啊,喜歡就喜歡上了……

  那是個體力很多,多到用不完的傻性青春。

  只要精誠一放學,我就踢著許博淳的腳踏車,要他跟我一起衝越坡度很邪門的中華陸橋,飆到彰化女中校門口“觀禮放學”。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校門口,兩台腳踏車。

  兩個無視彰女教官瞪視,汗流浹背的笨蛋。

  “我們剛剛闖了幾個紅燈?”

  “兩個?還是三個?”

  “喂,這樣總有一天會出車禍。你什麼時候要放棄李小華啊?”許博淳喘著氣,讓結巴更嚴重了。

  “永遠不會。”我上氣不接下氣,小腿還在顫抖,“你只要注意你的李曉菁就好了,我看我的李小華。”

  “我又沒有要做到這樣,超累的,以後你自己這樣衝,我不陪了。”許博淳搖搖頭,抓著腳踏車的手都還在抖。

  “戀愛就是集體作戰啦,這樣才有熱血。相信我,熱血的愛情總有一天會流行起來的。”我豎起拇指,看著李小華從彰女校門口排路隊走出來。

李小華看了我一眼,卻像是看著空氣,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看著越走越遠的李小華。

  她總是這樣無視我的存在,就這樣頭低低地走路回去,連個招呼也不打。

  我被討厭了嗎?她覺得我這種默默站崗的方式很幼稚很笨嗎?一想到這個可能,我連心底都會直冒汗。

  “認真考慮放棄吧。”許博淳嘆氣,踢了一下我的腳踏車。

  “不要。我這個人一旦努力不懈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咬牙。

  踩著落寞的城市夕陽,我們騎腳踏車離去,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柯騰。有件事我從別人那裏聽來,你最好深呼吸一下。”許博淳突然停下。

  “衝蝦小深呼吸,要講就快講。”我皺眉。

  “前幾天我遇到李曉菁,她跟我說李小華已經改名字了。”他看著我。

  “改名字!”我臉色慘白。

  “改成李姿儀。姿色的姿,沈佳儀的儀。保重了,換名字只是剛剛開始啊!”許博淳揮揮手,轉進他家的巷子。

  我呆呆地騎回家,雖不至於太驚訝,但心裏還是很難受。

  李小華這個名字,讓我不知道笑了幾次,畢竟真是取得太簡單明瞭了,導致每本參考書都充斥著“小明”、“小華”、“小美”這類的名字,讓李小華本人也不勝其擾,也曾認真警告我不要取笑她的名字,我只好忍下這一類的玩笑。

  現在李小華終於要改名字,非常合理。但我就是一整個不對勁。

  “從改名字開始,然後徹底消失在我的生命裏嗎?”

  我在街上不斷大吼大叫,直到聲嘶力竭後才回到家。

  後來我寫了一張卡片,壓下我昂貴的自尊心,苦苦哀求當初那群以友情為名坑害我的、同樣念彰化女中的“她們”,幫我轉交給對我視而不見的“李姿儀”;隔天回報的結果是,李姿儀漠然地看完了卡片,接著便當她們的面撕掉,並大發了一通脾氣。

  “她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寫東西給她了!”她們說。

  連續幾天,我都渾渾噩噩地遊屍在學校裏。

  這算什麼,過去的記憶難道都是我被外星人抓去,亂七八糟被機器灌進的假像嗎?怎麼突然通通不算數了呢?

  再也提不起勁去彰女門口站崗,放學後我只是坐在教室裏輪著等看最新的《少年快報》,要不就是跟許博淳把玩同學收集的NBA球員卡,一整個靈魂空蕩。許博淳也被我的負面能量所影響,漸漸地,放棄追同樣念彰女的李曉菁。

  有時放學後,我跟許博淳會到許志彰他家院子組隊打籃球。我們兩個都打得很爛,所以總是互相守對方(當我們之間有人拿到球,其他人完全不想插手我們之間笨拙至極的對決),打到筋疲力盡沒辦法想太多才回家。

  總之,我就是無法靠近彰化女中,那裏有一道防禦自做多情笨蛋的結界。

  你問我,只是改了個名字有這麼嚴重嗎?

  我卻無法回避我心中的不舒坦。
Chapter 11

  電影《侏羅紀》公園有句經典臺詞:“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

  是不是真的我無法確定,但我相信------人生沒有意外。

  某天,我在學校一直瞎混到晚上六點多才背起書包走人,經過一樓某間國中部的教室時,竟看見理應搭乘校車回家了的沈佳儀,一個人在裏頭看書,旁邊還放了一碗吃到一半的幹面。

  我大感奇怪,難道是錯過了校車嗎?怎麼會出現在國中部的教室?

  “沈佳儀,你是沒搭上校車喔?”我直率走了進去,打招呼。

  “……不是。”沈佳儀的臉色有些靦腆。

  “啊?幹嗎臉紅。”我大剌剌坐下,看見沈佳儀的桌上是本數學參考書。

  “我想留在學校唸書,學校晚上比較安靜,唸書的效率高。念完了再叫我媽載我回家。”沈佳儀有些不好意思。

  “哇,這麼用功。”我微感驚訝。

  聽沈佳儀的口氣,好像常常晚上留在學校唸書似的。老天,別告訴我傻乎乎的高一就得提早過著衝衝衝的高三生活。

  “你呢?你剛剛從彰女那邊回來喲?”沈佳儀打趣地看著我。

  “別提了,我完蛋了。李小華改了個名字,害我想撞墻。”我靠著墻,翹腿。

  “算了吧,反正現在談戀愛真的太早了。”沈佳儀用筆敲敲參考書,認真地說,“先把課業顧好,才是現在最應該做的事。”

  “你一點都沒變,死腦筋的歐巴桑。不過你怎麼會想到晚上留校唸書啊?像這樣隨便進別人的教室沒問題嗎?”我伸了個懶腰。

  “我姐姐她們偶爾都會這樣啊,只是一過六點,樓上教室的鐵門就會被校工拉下來,所以我都‘借’樓下的學弟妹教室唸書,反正都沒有鎖,校工也沒趕過我啊。”沈佳儀理直氣壯。

  “喔,原來是這樣。那你姐姐呢?”我一攤手。

  “她跟她的朋友去開別的教室啦。反正沒有上鎖的教室很多間,我喜歡一個人讀書。”沈佳儀說。

  靠著墻,我看著一公尺外的沈佳儀,有種很溫馨的感覺萌上心頭。

  我們現在不同班了,難得有機會還在同一間教室裏,像這樣說說話。

  “對了,你幫我看看這一題,我解很久都解不出來,看參考書上的解答又跳得太快。”沈佳儀遞給我她正在念的數學參考書。

  我接過,是log指數的章節。

  糟糕,恐怕要出糗。

  擦著汗,我拿起紙筆開始算了起來,而沈佳儀就在一旁吃麵等著,一邊跟我說起她們家的零碎瑣事,跟她媽媽加入慈濟當義工後發生的事情。

  隔了許久,我終於拼湊出詳盡的計算過程,吁了一口氣。

  “原來解答是這個意思……參考書省了太多過程了,難怪我會看不懂。”沈佳儀直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你有沒有覺得,高中數學跟國中數學突然變成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嗯,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吧。”我汗顏,還在愣愣的驚恐後勁中。

  “那我以後不會的數學你就幫我看一下吧,以前是我教你,現在如果我的數學變差了,你可要負起責任!”沈佳儀看著我,表情不知道是太過認真呢,還是咄咄逼人?

  “……嚇不倒我的。”我說,心中隱隱下了個決定。

揮別一個人在學校開教室唸書的沈佳儀,我回到家,洗了個澡,隨便扒了兩口飯,又騎腳踏車回到學校。

  沿途都在笑。

  原來沈佳儀還是那個樣子呢,認真的女孩最可愛,果然一點不假。

  糟糕,沈佳儀可以煞到我一次,就可以再接再厲煞到我一百次。

  你問我這麼晚我回學校做什麼?不好意思,從現在起我搖身一變,朝著用功好青年的路上邁進,還兼差保護夜間留校的用功美少女。

  腳踏車越騎越快,迅速翻過中華陸橋的大陡坡,迎風滑下。

  “是的!我又重新找到人生的意義啦!”我振臂大吼,狂呼,“感謝老天爺賜給我用熱戀治療失戀的爛個性!太棒啦!這真是世界奇妙物語啊!”

  地球防衛軍!加油!地球又重新擁有了被守護的理由啦!

  興衝衝騎回學校,我徑自找了間鄰近沈佳儀開的教室附近的一樓教室,打開燈,就這麼展開我夜間留校唸書的生涯。

  我沒有跟沈佳儀在同一間教室讀書,是因為我相當清楚“一個人獨處”的珍貴,那是天生不受打擾的自由,我想沈佳儀也需要。另一方面,我不想讓沈佳儀意識到“我蠻喜歡她”,免得還不想談戀愛的她會排斥我的出現。

  就這麼靜靜地陪著她吧,我想。打開數學參考書。

  晚上的學校另有一番寂靜的面貌。

  椰子樹旁白色的寂寞路燈,無法細辨從何而來的蟲鳴,管樂社斷斷續續傳來的小號練習,籃球場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運球聲。

  越晚,像樣的聲音就越少,讓我在上廁所的時候都格外驚心動魄。據說前任女校長畢靜子矗立在怡心池旁的銅像,到了晚上眼珠子就會開始轉動瞪人,混蛋,我一想到就怕。但這次我可不敢跟沈佳儀“分享”這種事,前車之鑒,前車之鑒……

  不再毛毛躁躁,我用力地算著數學,這可是關乎我人生的重要課題。

  八點十五分,沈佳儀累了,隨意走動時發現我在另一間教室。

  “你也來啦!”沈佳儀看起來很高興,走進來,手裏拿著一盒餅乾。

  “嗯嗯,我有點不太放心你一個人晚上這樣待著,順便念點書。”我打了個呵欠,裝作稀鬆平常。

  “喔?幹嗎裝體貼。休息一下,一起吃餅乾吧,陪我聊聊天。”沈佳儀坐在我前面,將餅乾盒放在我的參考書上。是歐思麥巧克力夾心餅乾。

  我們隨意聊了起來。什麼都聊,從嚴肅的人生觀到生活小趣事都東扯西扯,最後不免聊到上了高中之後的生活。我也就此得知,我的一幹朋友都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偷偷追著沈佳儀,嚇了我一大跳。

  開朗的廖英宏,老是在放學時候跑去和班教室找沈佳儀瞎抬杠。可怕的阿和則是在每節下課都到和班門口找尋沈佳儀的身影,一“巧遇”就猛聊天。頗有文采的謝孟學經常寫含意隱諱的詩送沈佳儀。跟我們念不同校的張家訓則每個晚上狂打電話給沈佳儀,沒有東西講卻硬是不放下電話。

  “哇靠,你行情怎麼這麼好?”我啃著餅乾。

  “一點都不好,我非常認真想要好好唸書。他們這樣對我,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唉,為什麼大家都急著談戀愛呢?”沈佳儀嘆氣,是真的嘆氣。

  直到餅乾吃完,沈佳儀才笑笑回到自己的教室,她媽媽到九點半便會開車到校門口接她回大竹,她還想趕時間多念一點書。

  我依依不捨看著她的背影離去。心想,這將是一場比擬第一次世界大戰壕溝戰的戀愛,歷時至少三年,在沈佳儀考上理想大學以前,誰先露出想追她的嘴臉的人,誰就會提早出局。

  “而我,竟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我若有所思。
  

  
Chapter 12

  我是個很熱血的人,總是莫名其妙把日子過得很熱血。

  為了提供沈佳儀“非參考書版本”的解題過程,我迷戀上狂解數學題目,而我在解答之外的樂趣,就是在紙條上亂寫沒營養的笑話夾在參考書裏,然後下次沈佳儀再將參考書遞給我的時候,裏面就會有沈佳儀版本的紙條。

  一來一往的紙上對話,讓我每天都過得超有精神,都有一點簡單的期待。

  我通常在隔天某堂下課時間,跑到社會組的和班教室找沈佳儀,將我辛苦悟出的答案遞給她。因此阿和、廖英宏跟我,常常會因為不同的理由,在沈佳儀教室前不期而遇。

  “那個,柯騰你來做什麼啊?”廖英宏的介意全寫在臉上,但還是勉強笑道。

  “來送數學解答的啊。”我笑笑,自信就是要用在這個時候。

  “什麼數學解答啊?”阿和介意到直接伸手拿起我手上的參考書翻翻。

  看見紙條,阿和臉色一變,廖英宏也突然變得表情怪異。

  沈佳儀走出來,笑笑拿回阿和手中參考書。

  “都解完了嗎?真有效率。”沈佳儀總是一臉陽光。

  “下次挑難一點的題目給我啦,我這個人啊,一直解太簡單的題目會變笨。”我得意洋洋地說。

  “喂,你是說我很笨嗎!拜託你以前的數學可是我教的耶!”沈佳儀沒好氣。

  阿和跟廖英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個中奧秘。

  於是我揮手離去,並不加入自討沒趣的四人對談。臨走前我頗有深意地看了沈佳儀一眼,賊兮兮地用嘴型說道:“真、有、行、情!”令沈佳儀氣得一直瞪著我。

  “緊張吧你們這些人,越緊張就越藏不住喜歡的尾巴。”我奸笑。

  幾乎每天晚上,只要沒有補習我就會留在學校唸書,連晚飯都在學校側門對街的麵店簡單解決,有時還會幫沈佳儀買晚餐。

  沈佳儀有時自己開一間教室唸書,有時跟她姐姐一起窩在同一間教室。

  但我總是非常有耐性,我幾乎不去找沈佳儀聊天,一個人乖乖地啃書。除了與沈佳儀每天交流的數學研討外,我常在空蕩蕩的一樓國中部教室裏朗誦英文課文,然後將化學講義背到熟透,連外星人發明的物理我都因為時間太多太無聊,被迫算了好些題目。

  然後,當墻上的時鐘走到八點的時候,沈佳儀就會帶著一盒餅乾出現,這時她已不再用原子筆刺我的背,而是直接走到我面前,笑笑坐下。

  “你有想過以後大學要念什麼科系嗎?”

  “還沒認真想過,我們現在才高一吧,沈佳儀,你別老是那麼成熟。”

  “訂下一個目標,念起書才會特別有意義啊。可是我自己也還不清楚,可能是臺大外文吧,但這個答案只是我不知道怎麼選所以暫時決定的。你呢?如果要暫時定一個目標的話?”

  “……你有什麼好建議?”

  “你知道證嚴法師的慈濟醫學院快要籌備完成了嗎?”

  “啊?殺……殺小?”

  “你可以去念慈濟醫科啊,花蓮有很多需要幫助的人,你一向都很善良,騙不了我的,我覺得如果你去念醫科,一定會是個好醫生呢。”

  望著沈佳儀閃閃發亮的眼睛,我的拳頭可沒應景地握了起來。

醫學院……還有比這種愛情更激勵人心向上的嗎?死板的父母該清醒一下了,別老是停在戀愛阻擋課業的舊思惟,快點督促你們貪玩的小鬼頭談場熱血K書的奮鬥式愛情吧!

  後來,我無聊到數學參考書上的每一題都演算整整十一遍(這個次數我至今耿耿於懷,不能或忘),英文課文朗誦到都快燒刻在腦紋裏。毫無意外,我第一次高中月考就來到自然組全校第九名,英文跟國文都是全校最高分,震驚了我那一群好友、還有持續擔任忠班導師的賴導。

  但沈佳儀更霹靂,一舉拿下社會組第一名,上了司令臺從校長手中領取獎狀。

  “媽的,總有一天我也要上臺,跟沈佳儀一起領獎。”我嘆氣,看著司令臺。

  那意味著,我可得拼到全校前三名才行啊……如果真有那一天,以我超頻太甚的腦力,一定會腦內暴漿,少年中風啊。

  由於我常常晚上留校的關係,總是跟我一起騎腳踏車回家的許博淳早發現了我的異常,後來看在我強烈推薦的“成績好像可以變好”的分上,許博淳也開始晚上留校唸書。

  我必須說,這是個關於愛情的故事,卻飽滿了更多的友情。

  許博淳是我求學時期最好的朋友,我們兩個大男生之間存在了太多讓人張大嘴巴的巧合。就在許博淳決定一起夜間留校後,便發現他最新喜歡的女生,竟然也跟著她的姐姐留在晚上的學校唸書。

  “留校唸書真的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啊!”許博淳呆呆地看著教室裏的她。

  “沒錯,耍帥裝酷把妹的時代已經不流行了,現在用功讀書才是追求正妹的王道!用功!再用功!”我拍拍許博淳的肩膀,兩人都很振奮。

  巧合不只如此。某天晚上我們從學校回家途中,許博淳突然想吃點零食,於是我們將腳踏車停在一間叫“三角窗”的家庭式簡餐店外,巴望著想吃點東西。

  一進去,我們兩個眼睛同時發亮。

  店裏角落擺了一台大型機臺遊戲機,是有夠老舊、屬於六年級生的“勇猛拳擊” ,沒有很多粉絲,卻讓我跟許博淳迷戀不已。勇猛拳擊,顧名思義是個格鬥對戰遊戲,如果用右手“拇指加食指加中指”會聚成一個鳥喙樣,在半秒間快速啄兩下攻擊鍵,主角就會使出“彗星拳”必殺技,難度非常高,我們幾個死黨還會拿計算器的按鍵來比賽,設定“1+1”後,看看誰可以在十秒內連擊最多下(最後的數字就是結果)。

  “那種機臺不是失傳很久了嗎?”許博淳大驚,虎軀一震。

  “沒辦法了,只好挑他幾場!”我趕緊掏出五元硬幣,投進機器。

  從此我跟許博淳在晚上念完書離開學校後,就會眼巴巴地騎到三角窗,兩個人胡亂吃著東西,坐在遊戲機前開揍,揍到一毛不剩地離開。

  某天晚上,我們口袋的五元銅板特別多,打到老闆娘都拿著長鉤敲著鐵門恐嚇,我們才意猶未盡地背起書包走人。

  “不行,我們這樣一直打電動真的很幼稚,又浪費錢。”許博淳嘖嘖。

  “可是我們才高中,幼稚一點本來就很正常,吼!拜託!”我倒是很樂。

  “但也不能太超過,我們來規定一下,只有當我們兩個人都在的時候才可以去打勇猛拳擊,一個人的時候不行,免得太沉迷。”許博淳正經建議。

  “也是,這個遊戲很恐怖,程式裏頭一定有詛咒。”我同意,擊掌。

  此時,我們在夜風中踩踏著腳踏車,順著熟悉的“習慣”路線,許博淳陪著我先繞到李小華家再各自回家。我突然有個奸詐的想法。

  在“誰先被沈佳儀發現在喜歡她,誰就提早出局”的奇怪作戰原則底下,我決定跟這位超級死黨分享我的秘密。

  “許博淳,你跟阿和也很要好對不對?”我試探性地問。

  “對啊。”許博淳。

  “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定跟你說一件很酷的事,請你顧念我們的義氣,千萬不要跟阿和說。嗯?”我伸出手。

  “沒問題,你愛上了他姐姐嗎?”許博淳亂講,伸出手。

  兩人擊掌。

  “不是,是沈佳儀。”我笑笑,爽快說道。

  “……”許博淳有些吃驚的表情。

  “你不必跟我說,但我清楚阿和很喜歡沈佳儀對吧!”我哈哈一笑。

  “算你對了。天啊,你們幹嗎一票人都喜歡沈佳儀?”許博淳不解。

  “千千萬萬,不可以跟阿和講喔。”我微笑,揮手。

  我們分開的瞬間,我的臉簡直笑到歪掉。

  許博淳一向跟阿和很要好,這種戀愛大事是不可能不透露給阿和知道的。我故意跟許博淳泄漏自己的心底事,就是想讓許博淳幫我帶個話。

  認真說起來我可是個狠角色,阿和也該發現我跟沈佳儀的交情非比尋常,如果阿和百分之百確定我喜歡沈佳儀後,一定會加快“追”沈佳儀的腳步。如此一來,這位強敵就會一腳踏進沈佳儀的“絕對禁區”!

  “糟糕,我會不會太奸詐了?”我看著月亮。

  “不會,你是非常非常的奸詐。”月亮說。

  “不客氣。”我豎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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