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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6

  毫無意外,我喜歡李小華。

  非常非常的喜歡。

  但說真的,儘管李小華老是對著我笑,但我從來都不知道李小華是不是喜歡我,抑或只是對我抱著強烈的好奇心而已。

  分手,只需要一個人同意,但“在一起”,可是需要兩個人同時認可才能作數。戀愛就是要這麼不確定才有趣,不是嗎?至少我已經完成了我這一半的拼圖。

  那陣子我每天都充滿朝氣地去上學,一到學校,停好腳踏車,就迫不及待地從車棚飛衝到教室,有時還會在操場旁的花圃摘下一朵小野花,趁李小華還沒有到教室前,將小野花夾在她桌上的透明墊板下,然後等待欣賞她看見小野花的表情。我生平第一首詩,也就出現在小野花旁邊的紙條。

  筆記本上的對話:

  “嘿嘿,你家住哪?”

  “幹嗎?”

  “只是好奇而已。”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這麼聰明,想知道應該就可以知道啊。”

  放學後,我便騎著腳踏車等在校門口,看著李小華的爸爸騎摩托車載她回家。我深呼吸,一踩踏板,瘋狂地跟上。

  精誠中學跟市區隔了一道坡度陡峭的中華陸橋,平常騎腳踏車上去,屁股都要離開坐墊,使盡全力才不會使自己中途放棄、用牽車的方式解決(精誠中學的畢業生,八成都有一雙筋肉糾結的蘿蔔腿,唉……)。

  戀愛的力量真的很不可思議,我一路狂追,無視可怕的坡度,緊咬著李爸爸的摩托車屁股。李小華當然知道我在後面狂追,她偶爾回頭嘻笑的表情,仿佛在為我加油打氣,讓我完全忘卻小腿肚的悲鳴。

  “等著吧,這點困難怎麼可能擋得了我。”

  紅綠燈下,我氣喘吁吁看著揚長而去的李爸爸。

  我花了幾天,便用逐步縮短未知地帶的方式,知道了李小華住在哪個區域。那地方距離我家只有五百公尺,以前小時候每天走路去民生國小時都會經過。

  “今天你不要再追了啦,每次我看你衝馬路的樣子就覺得很危險。”

  有天李小華放學時,走到正在收拾東西,準備衝向腳踏車車棚的我身邊。

  “啊?那個還好啦。”我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但手上還是在收拾東西。

  “我今天已經跟我爸爸說要自己走路回家了,所以……”李小華的臉紅了。

  不由自主,我的呼吸暫時停止。

  從那美妙的一天起,李小華開始跟我一起牽腳踏車回家。我們靠右邊走,我走在外側,李小華走在裏側,所以我們中間隔了一台很礙手的腳踏車。

  “你想知道我家在哪,到底是為什麼啊?”李小華抿著嘴唇,眼睛在笑。

  “知道你家在哪後,我晚上遛狗就可以去附近走走啊,晚上無聊騎腳踏車亂晃,也多了一個地方可以繞。”我胡說八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知道李小華家住哪。

  “對了,我還是覺得,你一開始認真唸書就進紅榜,真的很厲害耶。”李小華看著我,語氣佩服。

  “那個還好啦,你們這些成績很好的人才真的很厲害,居然可以從國一就開始努力用功到現在……三年耶!我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有那種毅力。”我坦白。我的聰明,原來只是一種退縮的惰性。

  “你那麼聰明,念自然組一定很適合。”李小華突然說。

  “念自然組?”我有些訝異。

因為我心中已經暗暗盤算,如果爸不讓我考復興美工、強烈希望我念普通高中的話,我篤定會挑沒有物理化學的社會組。

  “對啊,你的數學不錯,理化也很棒,念社會組太可惜了。”李小華笑笑。

  天啊,這其中誤會可大了。我的數學是沈佳儀一題一題幫我開竅的,而我的理化更是李小華你自己不斷地逼問我一堆電學原理,害我回家只好一直猛K理化參考書,你怎麼會一副“柯景騰理化很棒”的表情?

  成功路巷口。

  “我家快到了,走到這裡就好了。”李小華停下腳步。

  “不可以送到家門口嗎?”我好奇。

  “再過去的話,我會生氣喔。”李小華有些跼踀。

  “那,明天見囉。”我跨上腳踏車,揮揮手。

  “宮本勇次又帶刀先生,明天見囉!”李小華笑著揮揮手。

  我們一起牽腳踏車回家了幾次,每次都送李小華到她家的巷口就止步。我能體會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回家,不想被鄰居或家人撞見的擔憂。

  然而我開始受不了那臺從中作梗的腳踏車。

  於是我早上提前十分鐘從家裏出發,再將腳踏車停在中華陸橋前,用跑步的方式飛奔到學校,氣喘吁吁摘一朵花,壓在李小華的桌墊下,然後寫上一首詩,畫上一個圖。如此一來,我才可以在放學後,跟李小華輕輕鬆鬆地走路回家。

  同學間也開始察覺我跟李小華間不尋常的氣氛。尤其大家回家的路線都一樣,想回家就得經過中華路,所有人都看見我跟李小華肩並著肩一塊聊天走路。

  “談戀愛喔!”廖英宏笑騎著腳踏車從我們面前經過,丟下一句。

  “你放怪獸一個人等校車是不行的啦!”許博淳也在腳踏車上丟下一句。

  “柯景騰,你最近被這樣纏住都不會生氣喔?”怪獸還是在狀況外。

  沒有了礙手礙腳的腳踏車,我跟李小華就可以用更舒服的步調,選擇更幽靜的路線回家。然後,嗯嗯,李小華的肩靠我越來越近,她的左手緊緊貼著我的右手。

  我的心跳有沒有加快,我不清楚,因為我的靈魂已經完全失控。

  距離握住李小華的手,只有一個停止呼吸的距離。

  “……”我。

  “……”李小華。

  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張開手,牽住她。

  兩個人就假裝手沒有緊靠在一塊,嘴裏聊著班上的同學,今天發生的趣事,我的狗,她的姐姐,幻想中的高中生活,以後想過的日子,期待完成的夢想。

  就是沒有牽手。

  好幾天就這麼過去,每天早上我都向天發誓,放學一定要牽住李小華的手,但關鍵時刻到了的時候,我都處於腦袋空白的當機狀態,無法更進一步。

  我想我是絲毫不值得同情的。

  有次下大雨,我們倆一起撐傘回家。

  我很紳士地將傘靠往李小華身上,讓她不會被大雨淋到,自己卻濕了大半邊,雨水沿著頭髮傾墜而下,爬滿我的臉。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情嗎?”李小華怯生生問。

  “嗯啊。”我看著她,李小華的側臉真可愛。

  “為什麼你都不牽我的手啊?”李小華似乎咬著牙。

  “……”我一震,腦中整個混亂。

  李小華停下腳步,看著我,她清澈的眼睛毫不放過我的窘態,連眨眼也沒有,拼命想要看穿我心思似的專注。

  我慌了,竟脫口而出:“因為,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手足無措。

李小華的身子一震,沉默半晌,兩人又繼續在大雨中前進。

  兩人來到陸橋上,看著下面空蕩蕩的鐵軌,天空沒有盡頭的灰濛濛,雨水不斷墜落。墜落。

  “你喜歡的人,是沈佳儀嗎?”李小華的聲音很細。

  “啊?”我愣住。

  “我以前坐在教室後面,常看到你們聊天聊得很開心,我就在想,你們應該會在一起吧。”李小華看著鐵軌。

  沒有火車經過,鐵軌只是單調的線條。雨水也僅僅是灰色的塗鴉斜線。

  “才不是那樣,我跟沈佳儀只是喜歡聊天的好朋友。”我失笑。

  “當時我就在想,你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要不然沈佳儀才不會找你講話。”李小華自顧自說著。

  “吼,她根本就是歐巴桑好不好,上次她還送我證嚴法師的靜思語語錄,要我靜下心來唸書,天,證嚴法師耶!念南無阿彌陀佛那個!”我強調,誇張地笑了出來。

  “……”李小華沒有轉頭看我,只是看著鐵軌。

  “反正,我沒有喜歡沈佳儀。”我篤定。

  “一點點都沒有喜歡?”李小華伸手,摸著雨。

  “沈佳儀是歐巴桑星人。”我超級篤定。

  就這樣。

  就這樣。

  在對話失焦到沈佳儀身上的過程,我已錯過向李小華告白的最佳時機,更沒有順勢牽住李小華的小手。

  大雨一直下一直下,越來越大的雨珠沿著傘緣傾瀉在我的臉上。

  等到回神,我已經二十六歲。

  “一起回家”這四個字,不管在哪個生命歷程,都有很浪漫的意義。

  “一起”代表這件事一個人無法獨立完成,“回家”意味著背後的溫馨情愫。

  第一次與你一起回家的人,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十三年後,我閉上眼睛,還是可以看見……

  偌大的中華路上,黃昏下,我靦腆地跟李小華牽著腳踏車,天南地北聊天踏步的畫面。或微風,或下雨,或晴天,或陰天。

  心中會有一股激動,旋又復歸惆悵。

  只剩下桌上的那把小紙傘,與淡淡泛黃的最後紙條。
Chapter 7

  國三下學期,聯考的戰鬥氣息越來越濃厚,所謂的黑名單已經完全失去意義,即使是我也忙著靠用功談戀愛,無暇在上課中搞笑。

  黑板右側總是寫滿明後天班級測驗的範圍,第幾課到第幾課,或是第幾學期到第幾學期,不復出現吵鬧同學的學號。黑板左側用紅色粉筆涂滿觸目驚心的阿拉伯數字,每天都在倒數。

  當數字歸零,便是我們與聯考大魔王決一死戰的最後時刻。

  “等到聯考結束,暑假大家喜歡打多久的籃球就可以打個夠本。但在面對聯考的關鍵時刻,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考好。這是人生的第一場戰鬥,不進則退……”賴導就像每個故事裏的刻板角色,理念很古板又欠缺說服力,跟《Brave Heart》(勇敢的心)裏梅爾吉柏遜涂著半臉的藍漆,跨乘戰馬來回呼嘯的講說差之遠矣。

  但當時可沒有人有閒情逸致去反駁他。集體沉浸在用功氛圍裏的怨念是很可怕的。

  五花八門的測驗卷,一捆又一捆地塞在專門蒐集考題的大鐵櫃裏,只有賴導跟班長擁有打開鐵櫃的鑰匙。每次鐵櫃一開,測驗卷在幾秒內就會飛到每個人的桌上。日復一日,滿腹經綸的鐵櫃變成了大家機械化生活的核心。

  我從來沒看過鐵櫃空掉的那一天。

  不只是體育課、美術課、音樂課,每一堂課程提前結束的科任課,全都被聯考的鬼魅借屍還魂,變成無數堂令時間靜止的自修課,每每只聽得見原子筆在桌子上打樁似的單調聲響。嗒嗒嗒,咚咚咚。

  即使是賴導坐鎮的自修課,李小華與我也毫不避嫌地擠在一張桌子上唸書,互相請教不懂的問題,用最有感覺的“紙筆交談”模式。

  每天早上衝到學校後,我總會先到福利社買一盒牛奶當作招呼,貼心地放在李小華的抽屜裏,即使賴導正盯著我看,我也照做不誤。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老想硬著幹。

  而賴導也的確沒有用懷疑的眼光審問過我們倆,畢竟我的學習成績正以相當驚人的速度往上攀升,甚至來到全校二十、三十幾名的位置,進入紅榜變成家常便飯,令賴導感到“啊,我果然是嚴格的名師,竟將冥頑不靈的柯景騰拉拔至此!”的安慰,無暇管我發憤唸書的動力是不是李小華。

  我越來越好的成績,跟摩西只手劈開埃及紅海有異曲同工之妙(哪像了!),有些同學以強烈的好奇探詢我使用哪一牌的參考書,或是在哪補習等等,才能創造出如此異常的成績表現。

  “如果你整天被成績比自己好十倍的女生問問題,看你會不會抓狂用功唸書?”我簡單響應,這可是個中滋味。

  ……然而我暗杠了“但你還得愛上她”這真正的訣竅。

  後來賴導汲汲營營為每個人訂立模擬考必須進步的名次,並不斷重新分派座位,希望能創造出傳說中“最適合考生”的完美隊形。但不管李小華在我的左邊或右邊、前面或後面,賴導就是不敢將我與李小華的位置分開,生怕我的成績就此下滑。

  站在私立學校需要固定數量好學生坐鎮大學聯考榜單的立場,教務處開始一連串說服國中部全校排名前一百名學生“直升本校高中部”的講座。如果聯考成績超過六百分卻選填本校精誠中學,就可以得到每學期補助的一萬元獎學金;總分若是低於六百、高過彰化高中或彰化女中,卻選填本校直升的人,就可以得到每學期補助的六千塊獎學金。

  “而且,我們將提供最好的師資給前面兩班,這些老師有的是台中大學重考班的名師,有的在彰化補習班執教好幾年,口碑不錯,保證都是一流的老師……”賴導振振有辭。

  其實獎金不算誘人,對於師資好不好大家也不甚了解,但身為全校成績最整齊的一班,大家共同留在這間學校再當三年同窗的意志相當堅定,畢竟彰化高中是男校,彰化女中是女校,而本校精誠的男女同校才是真正的戀愛王道!

  倒是李小華,對於繼續留在精誠唸書完全不做考慮,這點讓我感到很困惑。

  “你不考慮留在精誠嗎?”我寫道。

  “不考慮。”李小華。

  “如果你瞞著爸媽把獎學金黑走,那可是一筆很爽的零用錢啊!”我寫道。

  “……”李小華。

另一方面,畢業紀念冊的製作如火如荼展開,由我與沈佳儀、阿和、楊澤于等人負責。

  每到週末假日我們就會到阿和家的客廳討論,或是乾脆請公假到學校的圖書館剪剪貼貼大家繳交上來的生活照、個人照。而身為美術班,所有科任老師的照片都由我們這群負責畢業紀念冊製作的小組,逐一素描完成。

  而我,很高興又有機會跟沈佳儀這歐巴桑星人抬杠,好像我天生就欠教訓似的。

  “喂,柯騰,最近我跟博仔回家時都看見你跟李小華走在一起耶。”阿和笑笑,挑選著大家合影的照片。

  混蛋,你這個居心不良的傢夥。

  “對啊,我們家住得很近。”我邊笑邊寫著文案。其實很想對阿和來個飛踢。

  雖然我已經有了李小華可以喜歡,但無法就這樣否認自己對沈佳儀的好感。

  “你們是不是在搞曖昧啊?”阿和不放棄,窮追不捨。

  “還好啦。”我對著阿和比了個無形的中指。

  當時電腦還是稀有的寶貝,專業臭蟲製造公司微軟連win 3.1都還沒誕生的原始年代。畢業紀念冊的製作完全是手工,得仰賴學校統一發佈的格式與標準,兼參照一張字形大小表,以方便廠商後續的打字與印刷。

  沈佳儀用鉛筆跟尺,在預備黏貼照片的雲彩紙上仔細標出每一張照片該在位置,並細畫出每一個字座落的空白方格。我跟楊澤于則專司文案。

  “柯景騰,你是不是喜歡李小華啊?”沈佳儀突然開口。

  “是啊。”我老實回答。

  “你不覺得現在這種年紀,談戀愛真的是太早了。”沈佳儀古怪地看著我。

  “是啊,我也覺得太早了。”阿和附和。

  “喔?說來聽聽。”我不服氣的神色,大概無法掩飾。

  “你想想,你跟小華現在才十五歲,如果你們現在就在一起了,真的可以一直當男女朋友直到三十歲結婚嗎?”沈佳儀大人的口吻,飄忽的眼神。

  “為什麼不可以?都十五歲的人了,怎麼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對方?”我說,如果要認真回溯,我可是從幼兒園就開始春心盪漾了。

  “就算你們彼此喜歡,但就是不可能一直當男女朋友啊。如果早就知道一定會分手,為什麼還要這麼早談戀愛?這樣不是很沒有意義?”沈佳儀很嚴肅地說。

  “你一定會死,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死一死?”我拄著下巴,實在是不爽到極點。

  “這根本就是不一樣的東西,你真的很幼稚。”沈佳儀嘆氣。

  而即將畢業的我們,不可免俗地開始在桌子底下傳遞留言冊,大家開始重復填上好友的留言冊裏填上自己的興趣、未來的希望、鵬程萬里、百事可樂等老套。

  當初在李小華的留言本上寫些什麼東西,我已無法記憶。只依稀記得在興趣一欄寫上“丟養樂多”,署名“宮本勇次又帶刀”,總之沒一個正經。

  即使我樂於在別人的留言冊上瞎搞,但當時我覺得跟所有人做一模一樣的事非常倦膩,於是根本沒有去書店買美美的留言冊讓大家寫點東西。

  “你幹嗎都不傳留言冊?我想寫你那本耶。”廖英宏推了我的肩膀。

  他的留言冊被我亂寫髒話跟畫滿生殖器,滿腦子都想報復。

  “很多人不都是要直升高中部嗎?既然以後還會在一起,現在寫這些離別的話不是很詭異?”我直說。據我所知,班上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打算直升。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你一定會後悔。”許博淳用不適合他的老成口吻說道。

  “我很認清我自己啦,我國小那本留言冊根本怎麼找都找不到。我是個無法保管東西的人。”我打呵欠。

  是啊,無法保管東西的人。
Chapter 8

  李小華上課跟我一起唸書,下課一起聊天、在學校裏散步,放學一起走路回家,兩小無猜的相處模式,終於還是出了問題。

  “最近她們都說,我沒有時間跟大家在一起。”李小華略顯憂色,眼睛飄向她們。

  所謂的她們,指的自然是班上女生中的一個小團體。

  學校裏的小團體文化絲毫不奇怪,男生跟女生組成小團體的方式不大一樣,貼切形容的話,男生喜歡“湊”在一塊,女生喜歡“膩”在一塊,而女生之間的聯繫比男生還要緊密許多,畢竟男生不會相約一起去上洗手間,也不會發生久而久之經期就一起駕到這種事。

  “怪獸也這麼說啊,可是怪獸很堅強。哈哈。”我笑笑回道。

  後來怪獸當然終於明白我喜歡李小華,儘管沒能陪他一起等校車,他還是很有義氣地借我《少年快報》,中午吃飯還是會跟我一起啃肉粽。怪獸一點也不複雜,純粹用蛋白質跟漫畫製造出來的人。

  “不一樣。”李小華皺眉,在計算紙寫下:“她們對我很生氣,說我都不重視她們,希望我不要那麼常跟你在一起。”

  我看了,其實蠻火大的。

  我跟班上的女生都頗有交情,不論是國一或國二的畢業典禮表演活動,都是她們十個女生加上我一個男生,代表班上到縣政府禮堂演出。而我當了三年的學藝股長,每次遇到教室佈置都是這些女生跟我通力完成,大家都相處得很好,因此畢業旅行時男生裏也只有我,才能在女生房間裏打一個晚上的牌(跟沈佳儀玩牌可說是限制重重,玩二十一點被強制補牌,玩撿紅點分數必須除以二,唉,怎麼玩怎麼輸)。

  現在,這群同樣是我朋友的人,叫李小華不要那麼常跟我在一起,我實在無法理解。是看不慣什麼?

  “我不懂。”

  “總之,最近下課不要來找我。”

  我皺眉,只能無奈接受,回頭瞪了那群所謂的“她們”。

  聯考越來越近。

  我跟李小華之間模模糊糊地產生無形的距離,這份距離有著說不出的刻意與扭捏,讓我無法理解。例如,李小華說好說歹就是不肯讓我們的畢業照片擺在一起,後來竟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有天放學,我在位子上跟怪獸一起看完了《少年快報》後,李小華還在跟那群女生聊天,我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半了。

  “走吧。”我背著書包,走到李小華旁邊,那群女生突然靜了下來。

  “不了,今天我爸爸會來載我。”李小華的眼睛有些飄移。

  我明白了。然後慢慢掃視了那幾個女生的眼睛。

  “嗯,那我先走了。”我說,神情不太自然。

  我怏怏跟怪獸走到等第二班校車的大樹下,重復看著《少年快報》。怪獸知道我心情不大好,卻一直很白目地問我跟李小華到底怎麼了。

  “沒有什麼啊,就是給她多一點時間跟朋友相處。”我困頓地看著天空。


這場戀愛來得實在太晚。李小華以後不念精誠了,要去念尼姑學校彰女,我與她可以相處的時間也很珍貴啊,“她們”憑什麼要這樣剝奪我?

  “就這樣喔?”怪獸歪著脖子。

  “就這樣啊。”我打了個呵欠。

  “唉,女生就是這樣,你別想太多啦。”怪獸拍拍我的肩。

  你又懂女生了?我看著怪獸,卻沒有說出口。

  有時候許多關心真的很廉價,但都是出於好意。這樣的好意沒道理招來冷嘲熱諷。

  之後情況卻沒有好轉。

  接連幾個禮拜,放學時李小華都讓她的爸爸載回去,與我之間甜蜜的、一路散步回家的習慣,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我很難受,但當時只有十五歲半的我,並不知道該做什麼樣的反應。

  直到某一天,李小華的爸爸終於沒空來接她,於是我順理成章跟她一塊走回家。我走著走著,在“再怎麼樣,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差”的心理建設下,鼓起勇氣,輕輕伸出手。

  我的手背,戰戰兢兢貼向李小華的手背。

  “不要牽我。”

  李小華沒有看我,只是低頭。

  “我只是……”

  我艱澀地說,空氣好像變成酸的。

  “不要牽我,拜託。”

  李小華越走越快。

  畢業紀念冊終於發到每個人手上的那天。早上,數學課的復習測驗結束。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跟著交換考卷夾遞過來的紙條,跟一把精緻的小竹傘。

  小華的字。

  紙條裏短短兩句話,就像拳王泰森瞄準鼻心的一記左直拳,再加上轟碎下顎的右勾拳。我的靈魂不等教練丟白毛巾,直接摔出腦竅,唏哩呼嚕。

  我沒有哭。至少沒有當場流出眼淚。

  我的自尊心一向硬可比鐵,在靈魂出竅復又回返後,我只感覺怒火中燒。

  “三姑六婆直娘賊,通通去吃大便。”我看著那把小竹傘。

  第二天,我剃了一個接近光頭的大平頭到學校,並且跟同學換了個位置,依照紙條上的只字片語,徹底遠離那個並不希望繼續跟我接觸的女孩。

  攤開參考書,我一言不發就開始解題。現在的我,已經被訓練成一台效率極高的解題機器。

  “怎麼了?幹嗎剃平頭?”

  沈佳儀也跟同學換了個位置,從左後方直接問我。

  我們好久,都沒有像以前一樣坐在一起了。

  “你也在裏面嗎?”我回看,語氣不善。

  “什麼啊?”沈佳儀不懂。

  “嗯,我想你也沒那麼無聊。”我又回過頭,繼續寫我的題目。

  沈佳儀見我心情惡劣,倒也真不敢接話,也不敢笑我的平頭是怎麼個突發奇想,或是皺眉說我幼稚。

只是從第二天開始,沈佳儀就待在我固定的左後方,慢慢等待我心情緩解的時刻。

  然後,我的背又開始出現原子筆的墨點。

  實話說,要等我情緒緩解還真有得等,因為我被遺棄得莫名其妙。但多虧沈佳儀又開始刺我的背,硬是逼我聽她說五四三,才將我從解題機器的黑暗勢力中拉回來。

  畢業典禮後的聚餐,在大家往許博淳的臉上亂涂蛋糕的喧鬧中結束。我假裝興致盎然地丟甩蛋糕上的奶油,注意到李小華只是靜靜地坐在餐廳角落,若無其事地吃著鐵板燒。

  “你真的喜歡過我嗎?”我很惆悵。

  學校宣佈停課,所有班級卻默契十足地返校自習。

  賴導將永遠擠滿各種應題範圍測驗卷的鐵櫃打開,像紅十字會到災區丟送糧食般,把測驗卷一捆捆丟到講台下,讓有心變成聯考奴隸的任何人隨意取用。於是大家在一種高度憂患意識下,一反厭惡寫測驗卷的常態,紛紛衝到講台下抓狂似地搶奪考卷,好像聯考的題目偷偷藏在裏頭似的。

  在我看來,根本就是一種結構性的瘋狂。

  返校自習準備聯考,我花在跟沈佳儀精神告解上的時間,並不下于我花在書本上的反復閱讀。因為我知道自己可以拿到的分數早就超過彰化的第一志願彰化高中的錄取標準,而沈佳儀更不必說了,就算去台北考北一女也沒問題。

  既然如此,分數高低的意義就只是將別人踩在腳下或是被別人踩下腳下罷了。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跟李小華是怎麼回事?”沈佳儀突然開始幼稚。

  “我喜歡她。”我看著遠處的李小華。

  李小華的週遭,再度被那群所謂的“她們”給圍住,幾個女生拼命地將桌上的測驗卷寫完,然後交換改,然後再寫新的考卷,孜孜不倦,不倦孜孜。看得我心煩意亂,很想一人一腳。

  我慢慢將事情的始末快速交代一遍,也將紙條上的訊息說給沈佳儀聽。

  “我想,既然她都這樣說了,聯考過後一定會好轉的。”沈佳儀鼓勵我。

  “真的嗎?”我眼睛一亮。

  “她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吧?你又沒真的惹她生氣,不要想太多。”沈佳儀笑。

  “這樣說也對,不過……她要念彰女耶?這樣我還有救嗎?”我皺眉。

  “人生的事很難講,只是念不一樣的學校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專心準備考試,不要讓她失望。”沈佳儀像個叨叨絮絮的歐巴桑。

  “天啊沈佳儀,你怎麼有辦法把這麼大人的話說得這麼熟?”我感到好笑。

  “她如果覺得你是個經不起打擊的笨蛋,事情就會變得很棘手了。這個年頭沒有女生喜歡照顧老是一蹶不振的男生。”沈佳儀瞪著我,“那只會讓女生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

  “不過我真的就是經不起打擊的那型。超脆弱。”我大方承認。

  “……你真的很幼稚。”沈佳儀無話可說。

  聯考結束。

  毫無意外,我比彰化高中的錄取標準多了四十幾分,跟廖英宏、許博淳、許志彰、李豐名、謝明和、楊澤于、曹國勝、沈佳儀等人,一塊直升精誠中學的高中部。怪獸聯考失利,跑到雲林工專,後來漸漸變成我記憶裏的,一塊很愛看漫畫的蛋白質。

  “你那麼聰明,念自然組一定很適合。”她這麼說過。

  “是這樣嗎?”我看著天空。

  於是,我硬是選填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的自然組。為了她一句話。

  至於那句話的主人,果然沒有直升精誠,到了黑白制服為圖騰的彰化女中。

  我再沒有,跟那位陪我走路回家的女孩,說上一句話。

  現在是2005年,七月十一號,天氣微陰。

  下午一點五十四分,我坐著前往台北的自強號列車。再過三個小時,我得趕到出版社簽一千本《少林寺第八銅人》給金石堂網路書店與誠品的門市。聽著BeeGees的《First of May》,我想這首老歌的氛圍應該很符合每一個人的過往時光。

  刻意想寫點關於小華的東西,尤其這半年來因為媽媽生病的關係,我幾乎都待在彰化,每天還是慣性地從她家門前經過。

  是啊,只能從她家門前不斷經過,不斷駐足,再不斷經過。

  如此而已。

  在小華的生命裏,我已是個用鉛筆劃下的,被手指塗抹再三的,一串意義不明的符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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